今天是北山双语中学开学的日子。
北山双语中学是这三线城市上唯一的寄宿中学，也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学校。——也许我梦想的就是寄宿制这一点。
从小到大我一直上着离家两公里内的学校，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过活。从回到家开始就被盯着写作业，到了时间就被盯着去睡觉。只要回到了家里，我的行动无时无刻不在受到监视，如果回家晚了更要被骂。小时候还好，上了初中之后，我就开始对这种集中营式的监管产生了厌烦。
有一次，我和他们吵了架，我说：“高中我要去北山住校，看你们还管不管得到我。”
“那你去啊，看你考不考得上。”父亲对我发出嗤笑。
——那就走着瞧。从那天起，我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立下了非北山不上的志向。北山双语的高中部是镇里顶尖的好学校，不考上年级前五十是基本没什么希望的。当然了，差一点的学生凭借交钱也能进，但我家一没钱二没关系，我只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去。
我不是不聪明的学生，我只是不用功——我的老师这样评价我。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用功，中考前模拟的成绩已经挤进了年级前20。不出所料，我顺利地进入了这所梦想中的学校。
我花了一整个暑假的时间来整理我的东西，这基本是我十五岁的人生里第一次离开家住，我整理出了两个满满的大行李箱。开学那天，我把他们搬到了车的后备箱上。父亲载着我穿过整个镇子到达了十几公里外的北山。下车的时候，即使是一直严厉的他，眼神也变得柔软了起来。
“我的女儿很了不起。”他粗糙的手按着我的头，“祝你有个精彩的高中生活。”
“别酸了。”我打开他的手，然后马上转过身去，大概是不想让自己泛红的眼眶被他看见吧。“你先看着东西，我去办报道手续去，办完了才能进宿舍。”
我就这样一个人踏进了北山双语的大门。
我在这之前查过学校的平面图，对于内部构造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。北山双语中学分为两个校区，初中部和高中部。在最开始的时候整个校区都是高中部，后来才把一部分楼划给了初中部，所以初中部和高中部是在同一个院内的。它们之间有一堵墙相隔，并且有着一道相连通的大铁门。北山双语响名在外的是高中部，初中部一直名声不怎么好，若非是直升本部的希望较大，大概根本不会有多少学生吧。
分出初中部之后，高中部的校区面积小了许多。尽管如此，它该有的设施一个不少。它精美的图书馆是镇里所有高中的特色。我在网上看过图片，那是一座仿新艺术风格的建筑，外表精致得像是上个世纪欧洲的学院建筑。而且听说里面收藏了不少英文原版书籍。除此之外，它还有体育馆、游泳池、社团活动楼，以及被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宿舍楼——男女分别坐落于学校的东西两个角。
这些提前功课使我在前来报道的新生人流中显得从容不迫。我抬起头，观察着那些显得很茫然的学生们。我之所以要观察他们，是因为我正在寻找一个和我约定好了要见面的人。
约了我的人是一个学姐，今年上高二，她的名字叫戴雪晴。
在决定好要考北山之后，我在网上搜集信息的同时，也顺便认识到了这位北山的学姐。虽然没有见过面，但在网络交谈的过程中我感到了她是名又温柔又耐心的人。她和我约好了，如果我考上了北山，到了开学那天她一定会亲自来接我，然后来带我顺利地适应高中的住校生活。
戴雪晴学姐真的是帮了我很多忙。我背上的背包里还装着一盒蔓越莓饼干，那是我自己在家里烤好准备带给她的礼物。我垫着脚尖，在人群中张望着寻找她，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，也一直没有看见看起来可能是她的人。大家都在茫然地找路，或是专心致志地排队签到，那些都是和我一起入学的新生。
如果我没记错，她说她这个时候会在签到处等我。奇怪，如果不是这个签到处，难道是生活办公室的签到处吗？
我给她拨了一通电话，但是并没有打通。不知道在忙什么？
“算了，我先去办公室看看吧。”
我打定主意，然后离开了这里。
生活办公室位于综合活动楼楼内。在校门口指定地点签到后，需要去办公室签到领宿舍的钥匙。也许她说的是这个签到处也说不定呢？我踏进了综合活动楼。明明是残夏的九月份，这栋楼内竟然透着一股的阴冷。看来北山的气候夏天是不会太热的。
忘了说了，北山双语建在山脚下，这一片开发区其实都叫北山区。
我打算上楼，但是没有一眼看见楼梯间在哪里，于是就在一楼转来转去。走廊的墙上覆盖了一层玻璃板，上面映出了我的身影。但是很奇怪，直到现在我一个人也没发现。开学的日子难道不应该很忙碌吗？而且，我发现那墙面虽然气派，上面却已经蒙了一层灰了，甚至还有暗红色的污渍在。
这和刚刚为止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。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寻找着楼梯间。
“哎，赵玲学妹？”
清脆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，我回头去，是个穿着校服、散着黑头发的女生。她一定是学姐了，因为新生都是没有校服的。那校服是很普通的运动装款式，是蓝条纹白底和校徽的组合。
“雪晴学姐？”
“是我没错！”
她马上跑了过来拍我的肩膀。这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了，我有点拘谨然后看着她。她长得非常白，柔顺的黑色披肩发剪得很整齐，温柔的杏眼眯起来的时候会很好看。她好像画了点淡妆，我猜想她这样的人应该是学校里的女神那种类型的吧。
“你是不是找我好久啦？不好意思啊，你才报道吗？”
“嗯，我已经报道完了。现在就差去生活办公室拿钥匙了。”
“好啊。生活办公室在四楼，要不我陪你逛逛这栋楼吧？”
“好啊！”
雪晴学姐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。被不是很熟的人这样对待，我仍然有点不适应，但还是让自己尽量去配合她的步伐。她带着我熟练地左拐右拐，走进了楼梯间。
这一路上仍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。我不禁抛出了我的疑问：
“这栋楼是社团活动用的吧，怎么没看见什么人呢？还是说刚刚开学大家都不来这里？”
“嗯？我不知道呀。可能楼上就有人了吧。”雪晴学姐歪了歪头。
是这样吗，那好吧。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二楼的教室所吸引。她带着我转了一圈，一路经过了合唱厅、形体室、琴房、动物实验室等等特色教室。北山双语的社团活动大概也是一大特色吧，我事先查过，一些很冷门的社团——像是轮滑社、军旗社这些，在这里都能找到。话说起来，我还没想好我要报什么社团呢。
“然后这边两间都是画室了。北山双语是个很重视艺术教育的学校，我们班里也有不少艺体生。如果你想走艺术高考，直接找班主任就好，从高一开始就可以给你加课。”
“啊……好的。我暂时还没这方面的想法……”
“你可以进去看看。”戴雪晴说着打开了画室的门，却马上又关上了。“啊哦。看来暂时不能进去，我们走吧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
“里面有点脏乱，没什么。我们继续上楼吧！”她笑嘻嘻的，又拉着我的手走了。
在上三楼的过程中，我就听见了哪里传来提琴合奏的声音。戴雪晴好像也注意到了。我看见她的表情稍微变了一下。她注意到我在看她，转过头来对我说：“我认识拉琴的人，我带你去见见吧？”
其实我对拉琴的人没多大兴趣，但我还是蛮想多认识些前辈的，于是我点了点头。
她顺着声音，带我走到一扇双开门的大排演厅前。她推开了门径直走进去，我迟疑了一下，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。厅里只有两个人，一男一女。男的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针织衫，女的把校服系在腰间，穿着有很多荷叶边的衣服。男的拉大提琴，女的拉小提琴。戴雪晴推门的时候，女生马上停止演奏并转过了身，那个男生却没停，仍是背对着我们在拉琴。
“在排练嘛？很辛苦啊。”戴雪晴对那女生打了招呼。
女生的目光投向这边，我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好。她又看着戴雪晴，露出一副像是不爽又像是戒备的样子。她用琴弓的弓尖指着这边：“干嘛来的？”
“路过，就正好来打个招呼啊~”
拉琴的女生皱起眉：“忙着呢，没空理你，自己玩去。”
拉琴的女生梳着两个低马尾，头发是浅亚麻色并且微微的自然卷。我注意到那个男生也是相似的发色和自然卷。女生的脸长得稚嫩可爱，但她有一对短而上挑的眉毛和上扬的眼尾，再加上她总是皱着眉头，表情看起来就有一些凶。
戴雪晴也不生气，可能已经习惯对方的性格了吧，她笑眯眯地挥挥手：
“那我就走咯，我带学妹继续逛。”
我又慌张地冲他们点点头。戴雪晴在我之前离开了，我也只好跟上她的步伐。在我要迈步出门的那一刻，余光里瞥见了那个男生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。他的脸一闪而过，是一张和那个女生有几分相像的脸。
戴雪晴关上了门，拉着我走了。
“刚才那两个，可是咱们学校的名人。他们两个是日本来的，也是音乐生，是双胞胎姐弟。姓一之濑，一个叫千花一个叫千泽。你也知道咱们三线小城市，能遇见外国人多不容易。他们俩和我是一个班的。”
“诶，日本人？可她说中文也没什么口音啊？”
“姐姐是真的没有口音，弟弟到有一点。据说他们好像很小的时候就在中国呆着了，两种语言都会。哎，可惜你没看见弟弟的脸，他长得还挺帅，喜欢他的女生可多了。”
“……其实我看见了。怎么说呢，我觉得长得挺秀气的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。”
“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——”戴雪晴坏笑着来戳我的肋骨。我笑出了声，一边用手挡着一边用胳膊肘去捅她。到了现在，我觉得我和这位雪晴学姐已经熟了不少了。刚刚那两位前辈，如果有机会遇见就再打招呼吧。——但是那位拉小提琴的姐姐，给我的感觉的确有些难以接近。
一边笑闹着，我一边和她上了四楼。
四楼好像有些人在了，远远地就听见走廊里有人说话的声音。我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，看见走廊里的确站着两个人，不知道是新生还是学长学姐，他们看起来都和戴雪晴认识。两个人是一男一女，都没有穿校服，远远地对着这边招了招手。
“你在这等一下啊，我去办点事，一会和你一起去办公室。”戴雪晴拍着我的肩膀抱歉地笑了笑。我点点头，看着她冲着那两人跑过去。他们交谈了几句，像是进了某间教室一样消失在了走廊拐角。过了大概三五分钟，我等得无聊，干脆走过去了。他们正好这个时候从屋里出来，见我就在门口，好像有点惊讶。
“这个是楚颐年学长，这个是唐涟学姐。”戴雪晴这回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干巴巴地指着两人介绍给我。我点点头问好，这两个人感觉都不是好相处的人。学长戴着副眼镜，长相有几分英俊——是我喜欢的类型。学姐用两个夹子夹着长刘海，头发乱糟糟的简单地扎了个高马尾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她躲着我的目光。
那个学长倒是直直地盯着我。
我不太自在，说不出来为什么，这个男生周围的气场让我不太喜欢。
“她发学生卡了吗？”他盯着我，却在问戴雪晴。
“没有吧，学生卡要过几天才领的，今天正常是刚刚报道。”
“诶——那她不就没有‘资格’了嘛！”学姐拖长了音不知道在抱怨什么。
“资格……？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。他们在讨论我，讨论得我有点不舒服。我想跟着雪晴学姐赶紧去签到处了。
说起来，父亲好像在校门口等我很久了，还是快点吧。
“是啊，也没办法，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进来的。”雪晴学姐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捏着下巴，“但是，‘这一届’的‘容量’已经差不多饱和了吧？她是最后一个吗？”
“不管是不是，也没办法啊。”那个学长转过身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像是折刀一样的东西扔给戴雪晴。后者接过后，掰开暗红色的刀刃，然后在校服袖子上擦了起来。凝固的不知道是不是血块的暗红色物体留在了她的袖子上，我看得皱起了眉头。
“那个，请问，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……”
高马尾的学姐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了，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。学长像是没听到我说的一样继续说下去了：“而且，没有学生卡，就等于她没有‘能力’，同时，她也是‘生者’。……很大几率上，她可能连‘红名册’都没有，所以你明白吧，早晚——”
“是、是，我明白的，你果然会这么说。”戴雪晴一边擦着刀一边叹气。看起来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，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
“什么意思啊？是说今天暂时不能办报道吗——”
我话说了一半，戴雪晴忽然向我冲了过来。她的手在我面前挥下去。
只是一瞬间的事。先是冰冷感，马上就是撕裂开意识的剧痛。
我发出了尖叫，看着鲜红的动脉血在眼前喷得老高。
她接着把我推倒在地上，我死死捂住脖子上的刀口，血仍然从指缝里往外冒。
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好疼，好害怕。
原来大片的血是这个颜色的。
“你怎么这么笨呢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？”她一只脚踩在我身上，声音模模糊糊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。
“那我告诉你吧。从我找到你的那一刻开始，你就已经不在你‘原来的世界了’。”
“而‘这个世界’——是一个要我们互相残杀的‘舞台’。”
她在说什么？
世界？舞台？
不理解，失去了理解力。只是好疼。
她按住了我的肩膀，我看着近在眼前的她那张沾满血的脸。
她掰开我的指头，把流着血的伤口暴露出来。
心脏跳得像是要爆炸了一样。
刀刃捅进了我的喉咙，像是被解剖的青蛙一样，刀刃仔细地，优雅地，一路划了过去——
动脉切断。气管割裂。声带损毁。
……意识丧失。
在十五岁的九月，去理想学校报道的第一天——
我被杀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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